清人袁枚喜翻覆宋人旧说,曾言:“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,称韩文杜诗,无一字没来历。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,转妙在没来历。”所谓“没来历”,是指杜甫、韩愈的创作,于修辞一道,重师心而多造语。
清中期文学家、思想家方东树也有类似的观点。他认为,杜公以六经和《史》《汉》作用行之,空前后作者,古今一人而已。韩公家法亦同此,而文体为多,气格段落章法,较杜为露圭角,然造语去陈言,独立千古。
但相较而言,杜甫为诗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,特重营构主观意象;韩愈追慕逸响,作文“惟陈言之务去”,故其造语更显峥嵘。
韩愈一向秉持“惟古于词必己出”的创作态度,观念上既不愿蹈袭前人,其造语自然滔滔汩汩。西方文坛可与之比肩并驾的作家,大概就只有莎士比亚了。
韩愈造语,不仅数量庞大,且因想象奇崛、意涵深远、用语精当、音调铿锵而为后人赏爱、沿用。其中,不少便转为时闻于唇齿、常见于笔端的成语。
以韩愈《进学解》为例,其中成语流传后世的不下二十,如“业精于勤”“行成于思”“爬罗剔抉”“刮垢磨光”“贪多务得”“细大不捐”“含英咀华”“佶屈聱牙”“同工异曲”“动辄得咎”“牛溲马勃”等。
此外,后世还从这篇文章中提炼出一批成语——“提要钩玄”,出“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”;“焚膏继晷”,出“焚膏油以继晷”;“力挽狂澜”,出“障百川而东之,回狂澜于既倒”;“闳中肆外”,出“先生之于文,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”;“号寒啼饥”,出“冬暖而儿号寒,年丰而妻啼饥”。
《进学解》全文不过千余言,贡献于后世的成语,丰盛如是!纵览古今文章,可谓空前而绝后。
韩愈之所以能自出机杼、造语瑰异,与他作文奉《史记》为圭臬颇有干系。柳宗元曾指出:“退之所敬者,司马迁、扬雄。”而韩愈推重柳宗元,将其视为同道。考其原因,也与柳文“雄深雅健,似司马子长”有关。
司马迁撰述《史记》,楷模周文王、孔子、屈原、左丘明、孙膑、吕不韦、韩非子诸人。他在《报任少卿书》中强调,文章要震古烁今,作者须为“倜傥非常之人”。同时,此“非常之人”还需“意有所郁结”,借著述“以舒其愤”。如此,方能“通古今之变”,推陈出新成“一家之言”。
纵观韩愈一生行事,确可以“倜傥非常之人”称之。他儿时遭丧乱、流离颠沛,后又蹉跎科举、蹭蹬官场,数次因敢言直谏而谪迁。不过,“毒雾瘴氛”并未毁伤其天真,一身浩然之气缘“盲风怪雨”而氤氲汇聚。
在《答李翊书》中,韩愈说:“气,水也;言,浮物也。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。气之与言犹是也,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。”这里的“气”,与其说是道德气节,不如说指涉的是作家的情感力量。
坎壈的人生,直率的性格,让韩愈内心时时充满激越的情感。因此,韩愈为文,同于太史公,皆“发愤所为作也”。“发愤”作为韩愈重要的创作机制,常令其人的造语内蕴丰沛的情绪,故能以其热烈恳切感染一代又一代的读者。读者情不自禁、反复体味,多方运用韩愈的这些造语。久而久之,造语也就演化成了成语。
西汉扬雄曾评价司马迁,“仲尼多爱,爱义也;子长多爱,爱奇也”;六朝刘勰以“爱奇反经”总结《史记》的著述思想。韩愈既然师法《史记》,又曾言己“少小尚奇伟,平生足悲吒”,则其造语的心理动因恐怕同样根源于“爱奇”。因此,虽然号称“己之道乃夫子、孟轲、扬雄所传之道也”,但“务出于奇,以不同俗为主”的创作态度,使其造语往往显露出有悖儒家经义的色彩。
例如,“跋前疐后”一词本出自《诗·豳风·狼跋》中的“狼跋其胡,载疐其尾”。毛诗小序认为:“《狼跋》,美周公也。周公摄政,远则四国流言,近则王不知。周大夫美其不失其圣也。”郑玄笺注“狼跋”一句,指“老狼有胡,进则躐其胡,退则跲其尾,进退有难,然而不失其猛”。可见,在经学家眼中,“狼跋其胡,载疐其尾”虽是形容处境的危困,但此句重点在于展现周公“不失其圣”“不失其猛”的德行。
然而,经过韩愈的重构,“跋前疐后”一语更多具有讥贬的含义,用以呈现“公不见信于人,私不见助于友”的窘迫尴尬。可想而知,当人们接受了韩愈这一造语的情感意味,再反观《狼跋》,追思周公形象,必然是另有一番滋味涌溢心头。
虽然在陈寅恪看来,韩愈模仿《史记》所作的小说《毛颖传》并不成功,但韩愈运“传奇”之思以“自铸伟词”,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就。比如,“轩然大波”和“一落千丈”,状写景物,如在目前;“蝇营狗苛”和“蚍蜉撼树”,刻画形象,栩栩如生;至于“口若悬河”和“朝发夕至”,语涉夸张,好似民间说书;而“问道于盲”和“落井下石”,言简意赅,宛然微型故事。
与韩愈提倡的先秦两汉散体文相比,六朝骈文在句式、辞藻、声律等方面有更多的限制,但其创作精神相当自由。梁简文帝萧纲在给其子的书信中提出:“立身之道,与文章异,立身先须谨重,文章且须放荡。”“放荡”就是强调创作上不受拘检。全面考察韩愈的诗文,“放荡”可谓其创作的一种底色。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,那就是“闳其中而肆其外”。为文既然“放荡”,笔端自多“新变”。韩愈造语频传的原因,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事实上,同六朝相比,有唐一代的造语之势已不可同日而语。六朝之所以造语迭出,一方面源于精神上的不羁,另一方面也与骈体写作思维有关。
汉语成语,以四字者居多。考察其构词法则,实与结撰骈体一致,即都讲求对偶。对偶之外,流传后世的成语还需炼字精审、选声谐律,即所谓“丽句与深采并流,偶意共逸韵俱发”。这也是一篇成功骈文理应具备的修辞特征。
考察韩愈的造语,尤其是那些后转为成语的造语,其在修辞上往往与骈文暗通消息。例如,以“俯首”对“帖耳”,以“垂头”对“丧气”,臣服与颓唐的人物形象生动鲜活;以“铺张”对“扬厉”,以“深居”对“简出”,进取与退隐的人生态度跃然纸上;以“驾轻车”对“就熟路”,览观即生事事顺畅之感;以“弱之肉”对“强之食”,读之顿觉社会哲理。
毋庸讳言,因为刻意好奇、不循常格,韩愈的造语有流于险怪生僻之处。但其人近搜远绍、旁征博引,加以取精用宏、融会贯通,凭一己之力奉献于汉语成语,宏富如斯,罕有其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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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李清宇(作者为欧宝官方-(中国)网站首页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)
来源丨解放日报
编辑丨赵一航
编审丨戴琪